《我们的社会主义》第二章(节选)
发表时间:2020-10-14   来源:学习出版社

 

  如果一个社会是由精英与平民两个群体构成的话,那么精英群体大致上又可以分为3种类型:政治、资本、知识。共识乃是结盟的前提,也是结盟的纽带;没有共识,就没有信任,政治与知识之间的结盟就不可能真正形成。

   

  我:在我看来,如果一个社会是由精英与平民两个群体构成的话,那么精英群体大致上又可以分为3种类型:政治精英、资本精英、知识精英。

   

  余斌:政治、资本、知识。嗯,蛮有道理的,一个有权,一个有钱,一个有知识,一个社会的权力的确是由这3种精英掌握的。

   

  小梅:知识精英的提法,让我想到了培根的一句名言:Knowledge is power——知识就是力量。

   

  丹尼尔:小梅,英文中的“power”,其实也可以理解为“权力”。因此,培根的这句话,也可以翻译成“知识就是权力”。

   

  我:丹尼尔说得没错。不过在中国,知识究竟是不是权力,那还得看是在什么时代了。

   

  丹尼尔:哦,为什么这样说呢?

   

  我:一言难尽。关于知识精英在中国的际遇,那是3天3夜也说不完的事。

   

  丹尼尔:刘教授,我怎么觉得关于这件事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。可是,您越是这样卖关子,我就越是好奇得不行。这样吧,干脆您现在就先说几句,然后我们就继续讨论今天的主题,怎么样?

   

  我:好吧,那我就随便说几句。刚才您说,知识就是权力,令我不由心生感慨。在古代中国,知识的确就是权力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中国有科举啊。自公元607年隋炀帝正式开科取士,到1905年清朝结束最后一科进士考试,科举制度在中国运行了近1300年之久。当时中国有句老话,叫作“非进士不入翰林,非翰林不入内阁”——一个人如果没有科举功名的话,那么官是铁定当不了的,最多只能当个吏。换句话说,在这1300年里,整个中国除了皇帝不是科举出身之外,自宰相以下,至县官以上,几乎所有的政治精英,都必须是由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担任的。所以,丹尼尔先生,您说在古代中国,知识是不是就是权力?

   

  丹尼尔:没错,在科举制度下的古代中国,知识的确就是权力。仔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,一个如此先进的制度居然运行了1300年之久,难怪古代的中国会遥遥领先于欧洲,领先于全世界了。

   

  我:其实中国知识分子主政的传统远远不止1300年。汉代时期的察举制,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九品中正制,本质上也是知识分子主政的制度安排。如此算来,“知识就是权力”这件事,在中国应该拥有2000年以上的历史。我把这种知识分子主政的制度传统,称为政治与知识的结盟,也就是政治精英与知识精英的有机统一。所以在那个时代,知识精英就是政治精英,政治精英就是知识精英,知识的确就是权力。

   

  江南贡院科举考试内景

   

  余斌:科举真的是太伟大了。用企业管理的术语来说,科举制度就像是一个人才的质量认证体系——能够通过如此严格选拔的读书人,绝对都是才华横溢的;不仅如此,莘莘学子,十年寒窗,耳边除了风声和雨声,剩下的就是圣贤的谆谆教导声。所以,那时候从政的读书人,说他们一声德才兼备,应该不过分吧。

   

  我:才,是毋庸置疑的;德,则稍微复杂点,不过总体上也没有太大问题。科举有助于产生君子的原因有多方面,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——相信。正所谓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,一个寒门子弟,只要有才华,肯刻苦,把圣贤书的道理琢磨透了,就有可能通过考试一举登科,光宗耀祖。在这个鲤鱼跃龙门的过程中,他根本就不需要溜须拍马,也不需要行贿送礼——事实上,溜须拍马和行贿送礼这种肮脏事,在科举中那是连半点用也没有的。你们想想看,这种成功的路径依赖,又怎会不令他死心塌地地相信圣贤书的道理呢?当然了,等到他真正踏入官场之后,由于科举之上还有皇权,显规则之下还有潜规则,儒家之内还有法家,官僚之外还有宦官和外戚,事情的确又会变得复杂起来,这支队伍也会随之发生分化,一些有才无德之人开始逐渐背离初心。然而即便如此,由于整支队伍都是由读书人组成的,因此借用证券市场的一个术语来说,整个政治生态的基本面还是比较稳定的,说他们一声德才兼备,的确并不过分。

   

  丹尼尔:刘教授,虽然您也就是简单地说了几句,但是我忽然意识到,科举的世界的确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,有趣得多。既然科举这么成功,既然政治与知识结盟的传统这么有效,那么为什么1905年中国要取消科举呢?为什么后来政治与知识又不再结盟了呢?

   

  我:科举的成功与农业时代是密切相关的。在漫长的农业时代,现代科学体系尚未萌芽,少量经验性的科技知识还掌握在工匠手中。一个社会只要发展好农业,治理好农民,就基本上可以维持经济社会的稳定与发展了。因此,虽然一直都有“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”的尴尬,但是科举的人才储备基本上还是能够胜任农业社会的管理需求的。然而到了近代,西方社会实现了科学突破,人类社会进入了工业化时代。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冲击下,中国的国门终于被打开了,古老的中国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。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,要想救国图强,就必须摆脱科举的束缚,大力发展科学技术。然而,不要说1300年的思维惯性是不可能自我革命的,即便那时候的科举想要与时俱进,把科学技术也纳入考试的范围,现代社会越来越细的专业分工所带来的标准不一,也会令其无所适从的——可以说,科举已经不适应时代的需要,它的确是应该被废除了。

   

  丹尼尔:一个如此美丽的制度,居然也走到了自己的历史尽头。我作为一个外国人,听到这儿心里居然都有点伤感了。

   

  我:科举时代的终结,导致传统人才选拔体系的彻底崩溃。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糟糕了,然而祸不单行的是,随着科举时代的终结,维系中国社会的弥足珍贵的政治共识也彻底崩溃了。古代中国政治与知识之所以能够结盟,就是因为双方都服膺于儒家的那套政治理论。共识乃是结盟的前提,也是结盟的纽带:共识进一步,自由就进一步,强制就退一步;没有共识,就没有信任,也就不可能会有真正的结盟。关于这个问题,我可以举个例子:明朝的时候,嘉靖皇帝躲进深宫修道,20多年不上朝,懒政惰政可谓到了极点。公元1566年,六品官户部主事海瑞上《治安疏》,痛骂嘉靖皇帝,说他是“嘉靖者,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”,又说“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”——老百姓早就看你不顺眼了。这还得了,居然敢骂皇帝!嘉靖气得把上疏都摔在地上,叫人赶紧把海瑞抓起来,不要让他跑掉了。结果旁边的人跟皇帝说:这个海瑞向来有愚名,自知上疏必死,都已经买好棺材,跟妻子诀别,把家人遣散了,所以他是不会逃跑的。嘉靖默然,把《治安疏》捡起来再读,一会儿生气,一会儿感叹,最终还是没有杀掉海瑞。海瑞在大牢里蹲了10个月,一心等死。终于有一天,狱卒给他端来了酒菜。海瑞以为这是要送他上路呢,于是神色自若,吃了个痛快。结果狱卒跟他说:老皇帝驾崩了,你自由了,以后肯定还要受到重用呢。《明史》记载,海瑞听闻此语,“即大恸,尽呕出所饮食,陨绝于地,终夜哭声不绝。”原来这海瑞骂皇帝,根本就不是想要推翻他,而是真正的忠君爱国——关于这一点,海瑞的心里是清楚的,嘉靖的心里也是清楚的。什么叫作共识?这就叫作共识。这种心照不宣的共识,才是政治与知识得以结盟的重要前提。

   

  丹尼尔:这个历史故事太感人了,也太引人深思了。刘教授,您说得很对——没有共识,就没有信任,也就不可能会有真正的结盟。

   

  我:然而,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,这份维持了2000多年的老共识终于还是被打破了,中国人也从此开始了寻找新共识的艰难历程。时至今日,政治与知识之间的这份新共识都还没有真正找到。今天许多知识精英心中真正服膺的,恐怕还是从西方舶来的那套政治理论——政治与知识之间断裂了。还是那句话:没有共识,就没有信任,政治与知识之间的结盟就不可能真正形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