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“熊猫血”(选自《沂蒙山 好人记》)
发表时间:2022-02-23   来源:学习出版社

  (谢春雨,临沂市第十一中学教师。临沂好人,临沂助人为乐标兵,2002—2005年临沂市无偿献血奉献奖;2006—2009年无偿献血奉献奖金奖;2008—2009年全国无偿献血奉献奖金奖;2010—2012年临沂市无偿献血奉献奖;2016—2017年全国无偿献血奉献奖银奖等。)

     

  说心里话,我不太情愿被采访,我做的这点儿事儿,没有什么可说的,就是献点儿血,抽完了就走。这是救人急、救人命的事儿,咱做了也是应该的,别的都不说,咱还是人民教师,心里总得记着为人师表。

     

  我老家是郯城,1974年从本县师范学校毕业,教了几年书,觉得自己学历太低了,咱人高马大,可是学历和这身高不般配呢,鼓鼓劲儿,再考!我业余时间拼了几年,1985年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物理系,毕业就分配到临沂这所高中。后来,因为生源减少了,高中就调整为初中,当时不少人觉得层次低下来了,说这说那,我觉得无所谓,反正教的还是自己的专业,屈不了才。

     

  我开始义务献血,是1998年的教师节。当时,大家觉得应该做件有意义的事情,学校里想了想,说那就组织大家义务献血吧。你看我这身体,又粗壮,又魁梧,沂蒙山大汉,献血咱还能含糊?到了血站化验血型,我居然是“熊猫血”。同事们围着我上下打量,满眼的好奇,真像围着个大熊猫。有的说老谢,你真成了稀有动物啦!

     

  血站的人说,谢老师,你现在不用献了,回去随时听通知,只要电话打过去,只要你没离开临沂,务必立即赶到这里!

     

  我说,好,我保证!

     

  回来的路上,我心里怪高兴,血站的人告诉我,整个临沂地面上,这种血型的也就十几人,做梦都想不到,自己,那就是珍品,两条腿的大熊猫!

     

  血型当然是遗传。我母亲去世得早,父亲身体一直很好,以前,他们也没有查体验血这一说。后来发现,我哥哥也是“熊猫血”。父母肯定有一个人是这种血型,又遗传到我们兄弟俩身上,我开玩笑说这很好,老天让我们生来就有救人的特殊本钱。

     

  我家住在郯城黄山镇农村,后来划归到临沂市罗庄区。我父亲原来在县水利局工作,母亲和我们都是农村户口。闹饥荒的年代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哥哥和我都小,还不能干农活儿。父亲工资也不高,眼看着我们饿肚子,他就咬咬牙辞了职,回村当了农民。我们兄妹三人,都是从小吃地瓜干子长大的,那时候都穷,我哥哥学习也很好,可是上到初中,家里就没钱供应他了,十几岁就辍学,帮着父亲干农活儿……

     

  我第一次献血,就是当年的冬天,学校已经放了寒假。

     

  学校里的事情处理完了,老师们陆续离校,我也回到老家。那是个深夜,我早就睡下了,突然电话打到村子里,那时候通信不发达,村里有部座机就很不错了。村书记接到电话,急三火四地跑到我家,站在墙外喊着我的名字,说快起来,快起来!紧急电话!边喊边把门拍得啪啪响。

     

  家里人全都惊醒了。我起身问哪里的电话,书记说临沂血站来的。

     

  我一听不敢怠慢,一骨碌爬起来,拉开灯就紧忙穿衣服,边扣扣子边在床下找鞋,拖着鞋就往外屋走。

     

  那边我父亲也醒了,亮起了灯。我站在外间里,父亲也过来了,披着大袄,紧张地问什么事儿这么急,深更半夜的。我说是临沂血站的电话,肯定遇到急病号了,让我赶回去献血,您睡吧,没事儿。

     

  可是,父亲还站在那里看着我,他说那你得快走,人命关天,别耽搁。我已经准备好,那时候农村也没有通汽车,我就骑自行车往临沂跑。我到院子里搬自行车,父亲也跟出来,嘱咐说,这是救命,你能多献就多献。

     

  我答应了一声就出了门,跟书记也没说话就飞身上车,接着出了村子。现在村村都修了柏油路,那时候,就是坑坑洼洼的土路,也没有照明,野外黑咕隆咚,好在我路熟。我骑着车子拼命地蹬,车子在路上咯噔咯噔地颠簸,我也顾不上了,俯下身子大瞪着眼往前蹿。小北风冷嗖嗖地刮着,脸冻得发麻,可没多会儿就热了,出汗了,出了大汗,汗水从脸上往下淌,后背都湿透了,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。六十多里路我一气儿赶到,好处在深夜,临沂城的大街上没有行人,任我往前狂蹿,蹿到血站门口我把车子一扔就往里跑,一个医生早就等在那里了,我麻利地脱掉面包服,窗前凳子上一坐,袖子一撸就把胳膊伸了进去,医生接着消毒抽血。血很快抽完,血袋子立即被取走。里外两人什么话也没有,完了,我再起身回学校,到家差不多就天亮了。

     

  我们献血,谁用,不能问,医生也不会告诉你,我也从来不打听,更不会去见病人。我想,凡是用我这种血的人,肯定是特殊的危重病号,能抢救过来就是万幸,你如果见了人家,好像是关心,其实是给病人增加了压力,就有让人家感谢的嫌疑。献血本来就是个善行,不能变成怜悯。后来,血站上的熟人告诉我,那天抢救的病人是上海的,但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,不打听。

     

  献血这么多年,我唯一知道的病人,是因为都是郯城本地的,他是个高中生。那孩子下了晚自习回家,路上被汽车撞了,很厉害,多处骨折,在郯城县医院抢救,急需“熊猫血”,本地的几个人都献了,可还是不够,县医院立即向临沂市血站求救,血站立即把电话打到我家。都夜里十二点多了,接到电话我立马起床,车已经停在我家门口,上车一路赶到郯城县医院。

     

  可能是这个孩子流血太多了,需要我先献血小板再献血浆,我这是头一回献血小板,要通过医疗器械把它从血液中分离。献,怎么献都行,我没半点儿犹豫,躺下后医生就给我挂上设备。这时候人不能动,左胳膊抽完,再抽右胳膊,大约需要一小时,现在设备先进了,只需四十五分钟。

     

  这个孩子终于救过来了,后来很可能考上了大学。到现在他不知道我,我回县里也从来不说,过了好多年,有记者采访我才说出来,但我把详细过程省略了,这过程我也不和你说,没别的,就是不想让孩子的父母知道。

     

  ……从我验出熊猫血型,我就觉得肩上有责任了,心里总是揣着这个事儿,就像是举手宣誓那样:时刻准备着。我要把身体弄得好好的,时时待命,随叫随到,需要多少我就献多少,随他医生抽!我本来就喜欢体育健身,打篮球,游泳,爬山,之后我有意地加上冷水浴和冬泳。献血有要求,不能血脂高,所以大鱼大肉不能多吃。正常情况下献血,血站会在头一天通知,我就在饮食上注意,吃清淡的,甚至光喝稀饭,少吃或者不吃盐。最注意的,就是头一天绝对不能喝酒!

     

  (微笑)……从前啊,我这人很好酒,量也大。年轻时候,没有二斤白酒进去我就过不了瘾。我跟你讲个故事,那年,我四十刚冒头,年终,学校发布各班总成绩,我带的班级排全市前几名,我又被评为市里、省里的优秀教师。正好又临到评职称,我已经是副高了,我对学校里说,荣誉我得了不少,职称就缓几年吧,让给别的老师,好事儿不能都我一个人的。报材料的时候我排在最前,我就把它撤回来,有的老同志就评上了。校长也高兴,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伙计。放假了,他说老谢,咱忙活一年不容易,大家都没白没黑,铆着劲儿抓教学,我也没少对大家动态度,可大家都理解,今晚上咱们喝酒,咱放开喝,拿出量来喝!

     

  伙房里炒了几个菜,我们也到街上买了些熟食,校长带来金六福白酒,高度的。等洗好杯子,菜上来,校长笑着说,老谢,咱试试吧。杯子是二两半的,每人五杯,依次摆开。我说我先喝,接着五杯连连喝下,这就一斤二两半了。这一轮,所有的人都这些。完了,校长说,大家必须敬老谢一杯。这样,每个人敬我一杯,五个人轮流,我又喝了一斤二两半。到最后,所有的人都歪在墙根下,我没事儿,那正是能喝的年龄!……平时,我晚上在家吃饭,不先喝上一瓶白酒心里就难受,那时也喝不起好酒,就是七毛二一瓶的“沂河桥”。我胃口好,冷的热的、酸的甜的都吃,每顿四五个馒头不在话下,现在我都五十多了,昨天晚上还吃了三个馒头。

     

  也就是因为喝酒耽误了大事儿。年轻,喝酒经常心里没数儿。朋友结婚打家具,我去帮忙,哥俩儿喝酒喝得太多了,我走路两脚开始飘,就像踩在棉花堆上,到家进门不小心,一头碰到门框上。早晨醒来一看,眼角碰出一块青,还肿了一个包。上午还有我的课,只好找了个墨镜戴上。我记得很清楚,那天讲的是电学。

     

  我不知道,有个很大的领导来临沂视察,他分管教育,临时提出要到一所中学看看,市里就安排到我们学校。学校接到通知后,商量说就让领导到谢老师的课堂看看吧。学校里光忙着接待了,居然忘了通知我。我正讲着课,大领导他们突然进了教室,看到我的板书很漂亮,他满意地点点头。见我戴着墨镜,他很和蔼地慢悠悠地问,小青年啊,你怎么上课还戴着墨镜啊?当时我的脸就红了,只好说,我眼睛受伤了,受伤了。

     

  最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,就是喝酒耽误了献血。我在罗庄那边有个小院儿,村里的老张和我相交多年,后来他儿子碰巧又在我分管的班里。刚入校时孩子学习一般,可是聪明,让我调理了一下成绩就上去了。老张也高兴,只要我去献血,他不管知道得早晚,总是炖一只鸡给我补补,当然要喝酒。

     

  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,学校早就放了暑假,碰巧又是周六,老张又叫我。我一进门儿,几个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,杯子一边一个。我们两个人没说几句客套,坐下就喝酒,喝的是兰陵醇香。我一仰脖儿,一大杯酒就进去了,老张接着就给我倒上;我夹了几口菜,接着又喝了一大杯。可就在这时候,手机响了,我一看是血站打来的,声音很着急,让我立即赶过去,越快越好!

     

  坏了,误了大事了!我磕磕巴巴地说,不行了,我喝酒了。那边就不吱声了,沉默,好半天不说话。我又喂喂了几声,没有回音,挂断了。

     

  放下手机,我心里就乱了,觉得脑袋发木,两眼发呆。老张安慰我说,事情很突然,谁也不能掐着指头先算算,你今天不能献了,血站会找别人,还有其他“熊猫血”的人,喝吧。

     

  我不说话,夹口菜放进嘴里,也觉得没有一点儿滋味了。闷着头喝酒,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兴致。

     

  回到家里,自己越想越愧疚,越想越后悔,躺在床上睡不着,眼前总出现那个急需输血的人:躺在病床上,闭着眼,插着管子,戴着呼吸机,血肉模糊地等着我。可是,因为喝酒,我犯了献血的大忌,成了见死不救的人了。这个人,也可能输了别人的血活了过来,但也因为再找别人耽误了时间,真的万一呢?……以后,只要我还喝酒,肯定还会碰到类似的事情。

     

  我想我得戒酒,彻底地戒掉!

     

  从那以后,我就不喝酒了,脑子里那根弦,每天都不松不紧地绷着,不定啥时突然就响起血站的电话,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现场。我常想,献血就是打仗,电话就是命令,就是从阎王爷那里抢人!老天让我成为“熊猫血”,就是让我有这份担当,我得把这个“天职”尽好,我这辈子,真是不为自己活着。想想我的血流到别人的身体里,使他转危为安获得新生,这真是我最自豪最幸福的事情。

     

  我这人,貌相看起来粗犷,可我心软,见不得别人有困难。为这个,也算吃过亏,工资曾经被银行全部冻结过。

     

  俺庄里有个残疾人,小名叫“四蛋”,我们算是本族本支,论辈分他叫我二叔。四蛋到处收废品,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,是个智障。结婚后,他就想把生意做大,搞个废品加工厂,他到银行贷款,但必须要有两个人做担保。我侄子在村里当主任,也想帮帮他,扶贫嘛。侄子找到我,说二叔,我已经给四蛋找到一个担保人了,再加上你吧。我想残疾人本身就很难,创业更不容易,又是咱本家,能帮就帮,就给他做担保贷了二十万元。

     

  可是没想到,不久四蛋就遇到了事儿。他刚把废品加工厂弄起来,不巧人家小区改造,结果把原来的路堵死了。没路走,这厂子立马就废了,生意也黄了。四蛋不识字儿,也不会找人协调解决,心里想不开,晚上弄了根绳子拴在梁上就上了吊。

     

  人死了,可欠的钱死不了啊,这银行就找担保人。那个担保人一听事儿不好,跑了。我还不知道,莫名其妙地就被带到马站法庭,判我还款,银行把我的全部工资冻结。

     

  我找到四蛋的亲属,他有五个姐姐三个哥哥。我说我就是个普通教师,手里也没多少钱,四蛋已经不在了,我自认倒霉,咱们合着把账替他还了吧,你们是亲兄弟姐妹,每家出一万,剩下算我的。

     

  可是,他们谁都不吱声,钱是分文不出。银行里逼得紧,我也没有咒念了,东拼西借,硬硬地替四蛋还上了二十万,(笑)你说我冤枉不冤枉。

     

  后来,我回老家,专门到四蛋家里看看。我一看,唉,真是可怜,房子倒是有,可里面空空的,怎么脏怎么乱不说,就堆着一些破烂。政府和村里也给了些照顾,可是他老婆根本不会过日子。四蛋留下两个孩子,大的是女孩,小的是男孩,都是赤脚光腚。见我去了,两个孩子仰着小脸儿看着我,满脸上都是灰。我说,我是你二爷爷,两个孩子就叫二爷爷,当时我心里很难过,掏出钱来给两个孩子。今年春节我回去,又到四蛋家里,给孩子留下几百块钱。

     

  我义务献血,家里人都很支持。我父亲经常对我说,好,你这是做积德行善的事情,我这当爹的也觉得脸上有光,你能多献就多献。我爱人,是我当教师后认识的,后来在一个学校,也教物理。她这人心眼儿好,很贤惠,教完学后,家里家外都是她料理,根本不用我操心。我的事儿她很少管,大事儿她都是默默地支持我,钱,我怎么花她都没意见,前边说的那二十万元,后来她知道了,只是轻轻地叹口气,什么也没说。

     

  我献血,爱人当然支持,可是她也挂牵。每次血站打来电话让我去,她总是站在一边,别的都不说,只嘱咐一句话,你听医生的。她是担心我临时逞强,出了问题。

     

  ……

     

  献血献了二十多年,我居然形成了心理惯性。这么多年,我时时等待,这种等待没有规定的日期,没有规律可循,电话一来就是急的,有时半月二十天没有电话。后来,如果好多日子血站不叫我,我就觉得憋得慌,急得慌。不叫我,是因为没有特殊病人,是平安,可是我却有了隐隐约约的失落感。我琢磨着,这种现象既有心理原因,也有生理原因,是因为献血,我的造血功能更旺盛了。心里憋不住了,我就主动去献,在公园边、广场上,看到献血车我就上去,每年献两三次。有时献二百毫升,有时献三四百毫升,到现在,我献了有七八万毫升了。有记者采访我,说我是特殊的移动的“血库”(微笑)。

     

  我的行为,也影响了我妹妹谢春霞,她比我小四岁,在莒县缫丝厂当工人。她没上几天学,从小在家里干活儿,拾草剜菜。她的孩子大了,在这里上学,就住在我家。

     

  看到我献血,妹妹说二哥,我也向你学习,也献,她是A型血。同样是“熊猫血”的大哥也献过几次,后来因为年纪大了,血液老化,血站不要了。

     

  有一次,我到医院献血小板,旁边还有一个义务献血的年轻人,不到三十岁,是咱这里朱宝乡的,自己做生意,也是赶到这里救人。看见我,他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还来献血,我年轻,一定要向你学习,能多献多献,多做好事。小伙子还要了我的电话,现在我们还时常联系。

     

  别人看我乐观、豁达,可我这大半生,酸甜苦辣都尝过……至今,我这心里,有个永久的痛。

     

  我们结婚后,生了双胞胎,而且还是龙凤胎。多少人羡慕,都说谢老师你真有福气,国家允许生一个,老天爷高兴了又给你加上一个,儿女双全了!

     

  那时,我们夫妻分居两地,我在市里,爱人和孩子在老家中学,我就是周六回去。我那时候心思全放在教学上,很少顾家,孩子都是爱人照顾。两个孩子从小都很懂事儿,也很聪明。儿子三四岁的时候,我一到家他就黏着我,爸爸长,爸爸短,问这问那,他姐姐反而腼腆。小家伙齐头大耳,浓眉大眼,高兴了就搂着我的脖子,亲我的腮帮子,也不怕胡子扎。我抱着他串门儿,邻居们都夸奖孩子好。

     

  儿子长到五岁,就要上学了。那天我回家,他说,爸爸,我想跟着你到临沂看看,看看大高楼。

     

  我想,孩子这么大了,我还从来没有带他到临沂去过,而且离得这么近,想想真是亏待了孩子。我说好,下星期我回来,带着你到临沂,看看大高楼,看看沂河大桥,桥上还跑大火车。

     

  儿子很兴奋,他说爸爸你别忘了,你说话要算数儿。

     

  我说,一定,爸爸说话算数。

     

  回到学校,又忙着教学,那时候临沂正在防地震,住楼的人都睡在防震棚里。又是个晚上,突然有辆摩托车突突地开到我住的防震棚外边,来人告诉我,家里有点事儿,让我赶紧回去。

     

  我心里咯噔一下,连忙问什么事儿,谁病了?

     

  来人没回答,只是说,上车吧。

     

  那时候没有电话,街上还没有出租车,我就坐在摩托车后座上,黑灯瞎火地回到家。

     

  前脚一迈进家门我就惊呆了,我的儿子出事了。

     

  家门外不远有个小水汪,原先不知是谁家挖了个粪坑,夏天积了些雨水,到了深秋,里边的水已经很浅,到不了成人的小腿肚子,可能是儿子不小心,一下子滑进去,趴到水里,五岁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,一口水就把他呛着了。

     

  当时的情景,我没法和你叙述,我们全家心都碎了。我没有哭,就是目瞪瞪地看看孩子,目瞪瞪地站着。爱人坐在那里,完全垮了。

     

  最后,我把儿子抱起来,亲了亲他,就走进黑夜里,和几个邻居走到村外的林地。

     

  我疲惫地回来,爱人依然坐在那里,动也不动,哀凄不语。

     

  我不敢正面看她,她也不敢正面看我。

     

  最后,还是我说,我要回去,明天我还有课。

     

  爱人说,回去吧,明天我也有课。

     

  这样,我又被村里人用摩托车送回学校。已经后半夜了,我猛地倒在防震棚的床上,一下子把脸埋进枕头,——我不能大声哭,不能让别人听到,我堵住嘴哭,我说不上自己是醒着还是昏睡,我就是哭,一直哭到天亮,我的枕头全都湿透了。

     

  上课的时候,怎么讲的我自己都不知道,至今我也回忆不出当初讲的什么,大脑全空了,人虚到了极点,站在讲台上,就觉得自己要飘起来,要瘫痪,要一头栽到地上。事后我想,我都这个状态,我爱人那堂课,她是怎么上的,是什么力量让她走到讲台上,怎么能撑下来,她是孩子的母亲,她的悲伤难以想象……我至今也不知道,我不能问,也不敢问。

     

  伤痛长久地折磨着我们,夜深人静时我不知哭了多少回,可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。后来,我每次献血的时候,眼前总出现儿子的面容,有时候他好像站在我身旁,又像站在我身后,有时候就在我背后的天上,我在做,儿子在看。我把胳膊伸进窗口里,心里好像有一种神圣的感觉。

     

  每次献血,血站都要发个红色小证,上面有个“十”字,可我从来不要,我不需要留念。市里表彰我,后来我被评为全国的献血模范,给我奖牌、奖杯等,我不摆、不挂,可能理解得不对,我不想让别人看见,也不想让自己看见,我个人固执地认为,别的荣誉颁发的奖,可以摆,可以挂,可义务献血的奖,我总觉得摆出来就成了显摆,目的就不纯。不是我不重视上级给的荣誉,是我担当不起。

     

  有一次,上边颁给我一个很大的奖杯,是有机玻璃做的,漂亮的天使双手捧着一个圆球,我就把它放到里屋的角落里。后来搬家不小心,把天使的一个翅膀给碰掉了,不好看了,扔了有点儿可惜,我就把它送给收废品的了。

     

  现在,我年龄大了,血站的人对我说,谢老师,新一代的“熊猫血”已经有了,你也尽了职尽了责,可以好好歇歇了。所以,我也可以喝点儿酒了,但是,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酒量,那时候年轻,是七分豪气加三分傻气,想想也痛快。现在多了我也不喝,就喝一两。

     

  我原来的名字叫谢春生,和本村的一个哥哥重名,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想改,可没有改成。后来,我这个哥哥推石头下山,不小心翻了车,出了事故。我想这名字是非改不可了,就改成谢春雨,沂蒙山需要水,咱就当几滴春雨吧!

     

  ……

     

  侧记:

     

  谢春雨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,依然可见身材魁梧,肩膀宽厚,额头宽阔,短发有白,粗手指捏着纤细的瓷杯把儿。那只大手,一握就是榔头!就像许多沂蒙山人,老谢质朴,厚道,还有可贵的谦逊。之前我先看了他的材料,我问,你献血二十多年,得到的表彰肯定很多,怎么上面没有啊?老谢笑笑说,很多很多,都忘了,好多证书都找不到了,还是淡化这个吧,咱是教师,做这点儿事儿,说来也是应该。